第六章 对峙细柳营(1) (第2/2页)
尹银匠轻车熟路,直接往里面走。教堂没锁,一推就开。我在后面跟着,有点愣神,没想到这家伙还是个基督徒?
教堂内的陈设非常标准,前头是一个布道台,竖着十字架,下面大约二十几排木椅。旁边的穹柱上还挂着一副极富中国特色的大红对联,上书:主造天地万物,神爱世上众人。此时没有礼拜,教堂里空荡荡的,一个人都没有。
尹银匠进来之后,神态变得平和多了,狂躁之气一扫而光。他随便选了一处座位坐下,我想了想,坐去了他身后一排。从我这边的视线,正好可以看到他的后脑勺,以及远处的耶稣十字架。
有些话,不面对面,更容易说出来。
我靠在椅子上,双手抱臂,安静地等着。尹银匠在前面垂下头去,双手合抱,喃喃祈祷了几句。阳光透过穹顶的彩色玻璃照射进来,如一只看不见的光芒之手,安抚着他的肩膀。
“我不是药家的子弟,只是跟药家有些渊源罢了。”这是尹银匠的开场白。
前面说了,焗瓷分成三个流派,山东皮钻、河南弓钻、河北砣钻,背后是三个家族:顾、樊、尹。
其中河北这一脉最接近京城,经营也最深,颇得达官贵人、文人雅客推崇。晚清之际,尹家出了一个天才,叫作尹田。尹家有一手焗瓷的绝活儿,叫作“飞桥登仙”,既精妙,又好看,适合人前表演秀活。尹田惊才绝艳,极有天分,一学成便技惊四座,轰动京城。据说连宫里头的物件坏了,都特意请他过去修补,甚至还在老佛爷面前演练过。
不过这“飞桥登仙”之术虽然惊艳,却有一个禁忌。尹家自古相传:此法太过精妙,夺造化之功,易遭天妒。因此一个人使用次数不可超过大衍之数,多则必生祸端。《易经》有云:“大衍之数五十,其用四十有九。”
尹田在京城名气太盛,他自己又有意借此邀名,“飞桥登仙”不知在人前表演过多少次,早超过大衍之数。没想到他一过五十大寿,竟一病不起,显然是触动了禁忌。尹田后悔也来不及了,自知时日无多,想把这手绝活传下去。可尹家传到这一代,他没有儿子,只有一个女儿尹丹。
尹田思前想后,只能放出风声,他愿意以“飞桥登仙”作为嫁妆,为尹家招赘。
消息一传出去,京城轰动。大家都知道这手绝活的价值,想入赘的人如过江之鲫。可尹田的女儿尹丹却坚决不从,甚至以死相逼。在尹田再三逼问之下,她才坦承自己与五脉中人有了私情。
尹田一听,又惊又怒。惊的是,五脉当时是鉴古界的泰山北斗,江湖地位远胜区区一个秀活焗匠;怒的是,正因为五脉世家地位显赫,断不容自家子弟入赘别门。他问女儿到底是谁,尹丹这才坦承,是玄字门药家的长子药慎行。
药家执掌瓷器一门,与焗瓷的尹家关系密切,平日来往不少。药慎行和尹丹相识相爱,只是还未曾跟家中长辈提亲。
尹田找到药家商量,果然,药家长辈明确表示:“若是尹丹嫁入药家,绝无问题。让药慎行入赘,绝无可能,那可是我们着力培养的接班人。”尹田十分为难,若是应了药家,只怕“飞桥登仙”之术就要失传。结果事情僵持在这里。
尹田这下子可棘手了,尹家有严规,这门绝活绝不可外传。他便劝女儿重新考虑一下。
不料尹丹此时已然珠胎暗结,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。再拖下去,再没脸出阁。尹田闻此消息,有如晴天霹雳。他走投无路,只好把药慎行叫到床边,说他决定让尹丹嫁入药家,也愿意把“飞桥登仙”传给药慎行——可有一样,他逼药慎行起誓,不得私传给药家之人,只能他一个人知道。等到尹丹生了第二个儿子,要改姓尹,并继承这门手艺。
药慎行自然答应,尹丹很快嫁入药家。尹田最后一次演练了“飞桥登仙”,药慎行悟性甚高,很快便学会了。传授完毕,尹田便溘然去世。在临终前,他反复叮嘱药慎行:“‘飞桥登仙’不可超过大衍之数,否则必遭天妒。”
婚后不久,尹丹生下长子,起名为药来。可惜她生产时伤了元气,还没来得及生出第二个孩子,便去世了。药慎行对尹丹用情至深,此后再未续弦。至于“飞桥登仙”这门手艺,药慎行也一直恪守誓言,从未传授给任何药家子弟。
按照他的想法,打算当上五脉族长之后,从药家分支里选一人过继尹家,再传授“飞桥登仙”的绝技,完成尹田的遗命。
不料在民国十七年,风云突变。五脉卷入了孙殿英盗东陵大案之中,药慎行因为替谭温江销赃,被官府抓住入狱,判刑十年。族长之位,落入一个叫许一城的人之手。
两年之后,因为政局变动,药慎行所在监狱发生了劫狱事件,犯人大多外逃。许一城闻讯派人寻找药慎行,却不知所踪。
其实药慎行并未身死。他对自己所作所为深怀愧疚,不愿再连累五脉,正好趁这个机会隐姓埋名,改称尹姓,一路向南流浪,并最终定居到了绍兴。在绍兴当地,他收养了一个孩子,改姓尹,名念旧,拜了尹田牌位,算是过继。然后他教会尹念旧焗瓷之术和“飞桥登仙”,算是完成了尹田遗愿。
药慎行在绍兴隐居了一年,忽然一日告诉尹念旧,他有要事北上,叮嘱这孩子看好铺子。
数月之后,从北边来了一个人,给尹念旧捎来一封信和一卷海底针。信是药慎行写的,说自己可能没机会回绍兴,叮嘱尹念旧改行做了银匠,万勿在人前显露“飞桥登仙”的手法,但传承却不可断。海底针也要保管好。
那海底针,便是那件插满了小工具的牛皮卷。但药慎行在北边发生了什么事,为何特意把此物捎回来,却没有解释。
尹念旧对着北方大哭一场,从此遵照药慎行的指示,不提焗匠之事,改做了银匠。因此街坊邻居都不知道这家人原本擅焗瓷,都以为是银活世家。至于“飞桥登仙”这门手艺,尹念旧悉心教给了自己儿子尹鸿,只是不许他外传。
后来连年战乱,尹念旧夫妇不幸被**炸死。尹鸿被吓得不轻,从此有了心理隐疾。从那之后,他变得畏缩胆怯,不爱与人接触,脾气又暴躁,只缩在自家铺子里做银匠活。不过尹鸿一直牢牢记住父亲的嘱托,焗瓷的手艺从来没搁下来过,几十年来没事就演练,甚至到了近乎强迫症的地步。
讽刺的是,正因为这个乖僻的性子,不知不觉他的手艺已超过了尹念旧和药慎行,几乎可以和尹田比肩,只是从未在人前显露过。
今日尹鸿被我和兰稽斋老板联手逼迫,固然心不甘情不愿,但其实他内心深处也希望能有机会在人前施展一回,不然苦练一辈子,岂不成了屠龙之技。
“就是这样了。”尹银匠头也不回地说道,声音有些疲惫。
我坐在后排,心情实在是复杂到难以描述。听完他的叙述,我才知道,原来他与五脉之间居然还有这样的渊源。曾经在这里隐居的,居然是药家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物。
这位药慎行,真是一位重情义守言诺的君子。为了赎罪,甘愿舍弃五脉。为了一个誓言,甘心隐居至此。
“可是他为何特意选择绍兴定居?”我问。
“因为尹丹一直想去沈园看看,可惜一直没有机会。他南下之时带着尹丹骨灰,就埋在沈园一处角落里。据我父亲说,他经常过去探视,一坐就是一天,直到北上。”
我感慨不已,忽然心中一动,心算了一下,发现他北上的时日,与我爷爷许一城的玉佛头案时间居然差不多。
难道两者之间,还有什么关联?
“他北上去做什么,有跟你们说过吗?”
尹鸿摇摇头:“我父亲他一直念叨,说有心为老人尽孝,却连埋骨的地方都不知道。他恪于药慎行的交代,不敢北上寻人,一直就在绍兴待着。”说到这里,尹鸿抬起头来,望着穹顶喃喃道,“我总感觉,我们不是隐居在此,而是在守护着什么东西。”
药慎行捎回绍兴的,只有那一卷海底针。可我刚才也看到了,那就是一件古董工具箱,牛皮上插着那么十来件精致小工具。若是暗藏什么玄机,恐怕早就被尹鸿发觉了吧?再者说,既然要他们守护,又不提那东西是什么,有什么用,怎么守?
不过现在想什么也晚了,那卷海底针,恐怕已经落入柳成绦的手里了吧。
这时尹鸿道:“你刚才说……你是许家的人?”
“不错,许一城是我爷爷。”我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膛。
尹银匠“哦”了一声,说我父亲提过这个名字,药爷爷对他可是赞赏有加,说比自己更有资格统领五脉,那套海底针,据说原本就是属于他的。
我倒没想到,这卷工具居然是我爷爷的遗物。可转念一想,我突然眉头皱了起来:“药慎行和许一城,可是平辈相称?”
“应该是吧,许一城比药慎行要小几岁。”
这就太奇怪了。如果尹鸿说的没错,那么尹念旧和黄克武、刘一鸣、药来、沈云琛四人同辈,而我父亲许和平,也是这一辈才对。以此类推,药不然、烟烟他们,岂不是我的侄子侄女吗?
之前烟烟给我讲许一城的故事时,我就隐隐觉得不妥,现在从尹鸿这得到确证,更是一脑门子糨糊。
这事若是真的,麻烦可就大了——我可是跟我侄女谈恋爱呢!
尹鸿可不知道我脑子里的纷乱思绪。他叹了口气,重新恢复到祷告的姿势,闭上眼:“我能说的,都说完了,你可以走了。”
这时我才想起来,正事还没办呢。我晃晃脑袋,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暂时甩开,从怀里拿出那一片“三顾茅庐”的瓷片,递给他。
“你帮我看看,这枚碎片有什么说法没有。”我的语气很强硬,不容推辞。
尹鸿知道这事若不遂了我心意,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。他只得转过身来,把瓷片接过去,细细看了起来。
“这是明青花吧?是个人物罐?”他一边看一边判断,基本上都猜对了。一接触到自己的专业,尹鸿的说话神气就完全不一样了。
焗瓷之人,对瓷器有着相当深刻的理解,有时候甚至还在瓷家之上。瓷器玩家,往往关注的是器形、釉色、历史传承等方面,侧重于美学鉴赏和分类,而在焗瓷匠眼中,这是一件有毛病的器物,釉滴如何堆积,纹路如何开片,看的是物性,研究的是成分——这就有点像是选美评委和医生之间的区别。
“主要请你看看这一条白口。”我特意提醒了一句。
尹鸿手里一转,视线就移到了诸葛亮袖子上的那道白口。他唯恐看不清,托到眼前,借着外头射进来的光线端详了许久。
他忽然起身,我以为他要跑,没想到他快步走到布道台前,旁边有一个小屋,是神父休息准备的地方。小屋没锁,尹鸿进去,从里面拿出一个搪瓷缸子来,缸子上还写着某某单位三八红旗手奖励云云,和教堂的气氛充满了不协调感。
尹鸿晃了晃缸子,里面还有喝剩下的茶水。他把瓷片浸泡进去,约莫两分钟后拿出来看了一眼,然后又泡回去,再拿出来。如是三次,他才微微点了一下头,眼神似乎找到了答案。
“看出东西来了?”我问。
尹鸿让我看那道白口的边缘,手指抠住。我瞪大了眼睛,视线顺着他的指尖移动,却没看出什么端倪。尹鸿道:“瓷器的釉面叫作玻璃相,一般经久不变。不过若是环境太差,釉面就会发生沁蚀,个别部位变得松软,拿锐物一抠,会有粉末下来,俗称酥骨,科学名叫作钙化。”
银匠一般小拇指都留着长指甲,便于掐银做记号。他用小指甲往白口底部一刮,我清晰地看到指甲缝里嵌入一星白色微颗粒。
“焗瓷工匠在修补瓷器时,最头疼的就是碰到酥骨,无论钻孔还是向前,釉色往往一碰就掉一大片,让局面难以收拾。”
“这么说,这白口也是个酥骨的痕迹?”
尹鸿的语气里略带困惑:“是酥骨没错,可却像是故意弄出来的。你看白口周围的釉面,似乎有星星点点的钙化斑点,浮于表面,这是用银粉撒上去的。你敲一下会发现,其实质地并未软化,硬实得很。民国有一种造假手法,即故意伪造酥骨痕迹,以新瓷冒充旧瓷。”
我瓷器水平太差,理解起来有点吃力,不过大概能捕捉到尹鸿的意思。酥骨钙化发生的区域,边缘通常是个渐进过渡,有个半软半硬的中间地带——就像从森林地带到草原地带,中间必有过渡的平原。
这片瓷器上的白口,边缘非常硬实,没呈现出过渡带的特征,但却被特意撒上银粉,伪装成有过渡的样子。
“这个碎片的边缘,很像是被人切出来的啊……”尹银匠自己念叨。
“不可能,我亲眼看到罐子摔碎,然后从中拣出来的。”
尹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:“你见过其他罐子上的白口吗?位置一样吗?”
我想了想,现在一共只见过“三顾茅庐”人物罐和“鬼谷子下山”人物罐的仿品,两件罐子的白口,开在了诸葛亮和鬼谷子的衣襟处。
“这就对了。为了处理衣襟层叠的效果,这里施釉往往比较重,堆叠厚积,手摸上去会微微拱起。像同治粉彩器里有一种叫波浪釉,跟这个差不多。利用这个厚度,里面的空间是可以藏东西的,称之为釉囊衣。”
“啊?这怎么可能?”我忍不住脱口而出。瓷器是要上窑里烧成的,几千度的高温,里面藏什么东西也都化了。我前两天看《倚天屠龙记》,里面说倚天剑、屠龙刀里藏着《武穆遗书》和《九阴真经》,这怎么可能嘛,炼起铁来,啥书也都烧光了,跟这个情况一样一样的。
尹鸿慢悠悠道:“没说一定是书。如果是在素胎上刻几个字,还是能够保留下来的。明代有过一个故事,讲一个瓷匠染了重病,他担心自己死后,小儿子要被女婿侵夺家产,遂精心烧制了一个瓷瓶。瓷匠死后,儿子被姐姐和姐夫收养,家产也被移并过去,只有瓷瓶还留在身边。他儿子长到十五岁,把釉囊衣刮开,胎体里面刻着家父遗嘱。他拿这个印记去见官,终于把自己的家产拿了回来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这个瓷罐的釉底囊衣里也藏了什么信息?”
尹鸿他手一翻,把瓷片的白口亮出来:“藏着什么,我不知道,但很显然里面的东西已被人取走了。这白口,就是刮开釉囊衣残留的痕迹。为防止别人发现,那个人对白口进行了精心修补和伪装,使之看上去只是一道酥骨浅沟。”
“这怎么可能?我看过白口边缘,很平滑,和周围瓷面是一体的。刮开后的瓷面,怎么可能会补成这样?”